第十四章 之无垠-《百灵潭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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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风烈烈,天地变色。
春妖掠飞而出,将怀里佛珠祭出,用力一扯,高高抛向众人:“尔等接住了!”
乌裳、孔澜、千夜、薛连、小山、孔七、齐灵、谛听……数十道身影在同时如厉箭般射出,各自于半空中接住一颗佛珠,摆阵诛妖,开始如预先演练过的一样——
合力诛杀司瞳!
地下的无垠瞬间惨白了脸,仰起头颤抖着身子,说不出一句话来。
站在恶龙头上的司瞳一甩红袍,眸光蓦厉,额间的血莲赤光大作,眼见着就要蜿蜒出第五片,他浑身的戾气也在霎那达到了顶峰,声音穿透电闪雷鸣,凄厉地响荡在天地间——
“我既不容于世,便叫我天诛地灭,打下十八层地狱,永不得超生!”
否则,诸天神佛,就等着我一一杀去,连根拔起吧!
七)
“你当真什么也不怕吗?”
“怕?我当然有怕的东西。”
“你怕什么?”
“我不怕毒蛇猛兽,不怕打雷闪电,不怕因果报应,不怕众叛亲离,甚至不怕死。”
“我什么都不怕,只怕和师父分开。”
师父,他们总说你是佛,我是魔,待到黄土白骨,你定是要飞升九重天的,我却不想下地狱
因为,我不想和师父分开,不想孤零零的一个人。
耀眼的佛光四射开去,困在中央的司瞳痛不欲生,嘶声长嚎。
他额间的血莲已绽开了五片,魔性被彻底引出,沉寂在体内几百年的魔意终是苏醒!
五色妖魔,重现人间,就等这一刻了!
司瞳在佛光阵中痛得撕心裂肺,魂魄被生生拉扯着,仰头一声凄厉:
“师父,我不想下地狱——”
我不想下地狱,不想孤零零的一个人,我什么都不怕,只怕和师父分开……
无数声音交织在无垠耳边,他眼前忽然浮现出司瞳曾缩在他怀里的模样,乖戾而倔强,在漫天飞舞的红枫间,像个竖起浑身尖刺的小兽,斩钉截铁得不容人置疑。
“总之只有我,只有我才是陪师父一辈子的人!”
天地间忽然响起一声长啸,人群里的那袭素衣一拂袖,在千钧一发之际,纵身飞起,闯入了佛光阵里,接住了遍体鳞伤,只差最后一击就将魂飞魄散的司瞳。
“无垠,快回来,你疯了么!”
春妖一下收回手,厉声喝道。
阵法顿乱,所有人措手不及,半空中的无垠抱紧司瞳,乱发纠缠,在大风中对上司瞳激动的眼眸,忽然笑了。
疯了?是的,他疯了,早就疯了。
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,可他却做不到无情无心,能眼睁睁看着一手带大的徒儿被打得魂飞魄散,彻底毁灭在世间。
“不!”
春妖失色察觉,还来不及阻止,阵中的无垠已经一把按住司瞳,在所有人的震鄂目光下,义无反顾地对着他欺身吻了下去。
双唇紧贴,魔性激荡,一下下碰撞着佛光阵——
无垠竟是在将司瞳体内的魔性度到自己身上,他竟是想代他承载五色妖魔,代他魂飞魄散!
天地间飞沙走石,风云变色。
所有人齐齐惊呼,却被大风阻得无法靠近,一片混乱中,人们头顶的乌云割裂开来,一道白光从天而降,莲花座徐徐落下,圣洁的光芒洒满大地。
时间像静止一般,所有人都睁大了眼,仰望着空中那个端庄慈祥的身影。
她坐于莲花座上,手持净瓶杨柳,是能将世间一切污浊邪恶都净化的所在。
观自在菩萨,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。
她是佛,是大慈大悲的佛,是普救人间的观音。
亦是无垠每日晨昏定省,虔诚以对,痴痴仰望的画像中的那道背影。
八)
佛心无垠,无体无形,原本只是观音净瓶里的一滴甘露。
他从杨柳上坠落,落在了莲花座上,被佛光照到,凝而不化,久而久之,成了有意识有情感的露魂。
他思慕着那道每日以对的背影,即使知道她是圣洁而不容侵犯的佛,他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。
千百年的岁月弹指而过,他在经文的诵念声中终于能化出人形,在观音闭眸小憩时,深情凝视着他心中无与伦比的佛。
他的佛许是知道他的存在,却从没有当面揭破他,也没有将他赶出南海,只心静如尘,当他是佛殿里的信徒童子,一视同仁。
就这样,不扰不惊地又过了百年。
直到有一日,观音算出了人间将有一场大劫难,在闭眸小憩时眉头仍紧蹙着,苦思对策。
他禁不住化出人形,悄无声息地伸出手,想替他的佛抚一抚皱着的眉头,那双美眸却陡然睁开,轻轻抓住他的手,波澜不惊地望着他。
他骇了一跳,却听她缓缓道:“无垠,从今日起,我赐名你无垠,你在南海沐浴佛光千百年,如今天下有难,我要你去替黎明苍生做一件事,你可愿意?”
就是从这一声问起,他鬼使神差,担过使命,开始了百灵潭漫长的等待。
他要做的,便是等待一个早已注定的结局。
上古时女娲封有五怪,那五怪在最后的决战中合为一体,魔性倍增,并称五色妖魔,被女娲打入魍魉渊底,永世不得轮回超生。
但百足之虫,死而不僵,魔王死去,魔意却不休。
观音算出,在洪荒浮尘,转瞬即过的沧海桑田里,五色妖魔的魔意蠢蠢欲动,即将复苏,重现人间,为人间带去一场血雨腥风。
这是注定的一场劫难,命轮转动,无可改变。
但观音却慈悲为怀,想出了一个法子,能将伤害降到最低。
她化出了自己的一丝分身,封入魍魉渊底,用来承载日后复苏的五色魔意,这丝分身将代替苍生历劫,作为一早注定的牺牲品,待到五色血莲聚合,被消灭在天地间,人间的劫难就能彻底结束。
而承担了消灭魔意使命的人,便是无垠。
他从魍魉渊底将司瞳带回去抚养,只是为了等待,等待日后五色魔意在他体内复苏,危害人间时,将魔意连同他一起彻底消灭。
世人常道千手观音,分身千千万,无所不在,司瞳只是她万千分身中的一丝,在这场浩劫中是注定要用来牺牲的,他扮演的角色只是一个器皿,一个困住魔意,等待历劫,而最终要被打碎的器皿。
无垠原以为自己不会对一个器皿动情,但当他带着司瞳在赤枫林度过了无数春夏秋冬,看着他一点点长大,一点点对自己百般依赖时,他才忽然觉得,他所要承担的使命,究竟有多么残酷。
可为了天下苍生,为了他心中的佛,他没有退路,更没得选择。
他只能一次次将自己锁在枫林深处的竹屋里,痴痴仰望着画像上的那道背影,虔诚以问,寻找一个没有答案的答案。
普渡众生的佛啊,渡得了所有人,却唯独渡不了他。
他常常看着缩在他怀里睡着的司瞳,陷入一种莫名的恐慌。
是从什么时候开始?他习惯了和他相依为命的感觉,不再视他为佛的一丝分身,不再自欺欺人地骗自己,他舍不下他只是因为他思慕着那高高在上的佛。
可仁慈的佛啊,为何要交给他这样一个难题,要他亲手毁掉他不知不觉,悄无声息便已深入骨髓的爱。
佛爱世人,独不爱我。
他曾摊开手心,在赤枫林间喃喃自语,对身前提醒他不要忘记使命,清冷而立的春妖苦笑。
笑声低不可闻,带着从未有过的绝望,轻轻缈缈,似寒冬落下的雪花,风一吹就消散无踪。
不,佛爱世人,是独……不能爱我。
他们注定是要分开的,枫叶,分叶。
他生来便是要被他毁灭的,他与他注定对立,注定……不得善终。
即使无垠拼命压制司瞳的魔性,想让那一天晚点到来,但该来的却还是来了。
司瞳不知道,为何无垠会那样紧张那幅画像,是因为画像撕毁之日,便是这场浩劫的命轮转动之时。
竹屋门口的结界不是普通的封印,而是观音一手设下的,那涤荡世间的佛光,让一众妖魔鬼怪无法近身,只有作为观音一丝分身的司瞳才能轻而易举地解开。
他扮作画像上那个背影,从没有想过心细如尘的师父为何会认不出,因为他不是以假乱真,而是他本来就是真的!
他是观音的万千分身之一,外貌形态一模一样,只要化作女装,就能瞒天过海,叫曾经在莲花座上日日以对观音的无垠都认不出来。
“你走吧,百灵潭再也容不下你了!”
那日画像撕毁,在漫天飘飞的纸屑中,没有人知道,无垠是用怎样悲痛而绝望的心情说出这句话的。
不是他想赶他走,而是既定的命轮已然转动,五色妖魔即将复苏,司瞳必须走,必须成魔!
他在大雨中狠心赶走他,回到赤枫林便大病了一场,躺在床上脑海中全是司瞳那张泣不成声的脸。
有些事情他身不由己,身不由心,他一手带大的徒儿是注定要被牺牲的,谁也改变不了这个命运。
他咬紧唇,绷紧着脊背,泪水划过眼角,无声无息地浸入枕巾,转瞬消失不见。
那是无垠第一次心生憎恨,憎恨这个既定的命运,憎恨这个无情的天道,憎恨……他心中那个神圣而不可侵犯的佛。
九)
乌云散去,阳光普照大地。
这场风波终是过去了。
众人随春妖回到了百灵潭,却再也不见那袭素衣。
空荡荡的赤枫林,只有穿林而过的风,以及一片片纷飞的枫叶。
春妖站在枫林前,墨发如瀑,伸出手接住一片枫叶,幽幽一叹。
“血肉相融,再也不用分开了,这于你们而言……已是最好的结局了吧。”
那日天昏地暗间,无垠妄图想代替司瞳历劫受难,携魔意毁灭于天地之间,更改命途,逆天而行,却在最后一刻,观音及时赶来,制止了一场浩劫的发生。
就在五色妖魔即将挣脱佛光阵之时,她手持净瓶杨柳,与众人携力将其困在了阵中。
时间刻不容缓,无垠与司瞳紧紧相拥,怎么也不愿分开,观音动容叹息,百灵潭众人更是咬牙含泪,却没有办法,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二人在一波波笼罩的佛光中,血肉相融,携五色妖魔一同烟消云散。
在那最后一刻,春妖恍惚间看见,无垠与司瞳脸上似乎都现出一抹解脱的笑意……
他们融入了对方的血肉中,化作一滴甘露,滴答一声,收入了观音的净瓶里。
尘归尘,土归土。
就此永不分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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