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有屠灵3-《此生此世,唯爱不悔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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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风飒飒,允帝微微侧了身子,深吸口气:“只剩三天了……凶杀一案大概已成定局,莫大人闹得很厉害,只怕连你也要受牵连,他们让朕想想该如何处置你,可朕想不出来,也睡不安心,所以便来问问你,你希望……朕怎么处置你?”
最后一句话的尾音中带了些苦涩,殿中一时寂寂无声,良久,屠灵才将被子拢了拢,长睫微颤。
“陛下来问我,想必心中已经有了决断,我希望怎样并不重要,说到底,陛下还是认为是我下的杀手吧?”
“不,不是的,朕只是觉得,觉得……”允帝似乎急了,胸膛起伏着,许多憋在心底的话再也按捺不住:“朕并非不信你,而是朕的确有太多疑问,你能告诉朕,你为什么要在身边安插一个那样的人吗?你与易侍郎又有何旧情?你身上到底还有多少谜团?你究竟有多少事情是瞒着朕的?”
一迭连声的话中,屠灵沉默了,允帝的呼吸却越来越重,话中的苦涩意味也越来越浓。
“朕每一次想走近你,都会被一道雾隔开,越想看清楚,越是模糊不辨,其实朕……的心思,你早该明白的,不是吗?”
屠灵抬起头,定定地看着允帝:“陛下,你又喝醉了吗?”
“不,我没有……”允帝激动起来,上前几步,掀开飞扬的帘幔,一只手几乎就要扣上屠灵的肩头:“朕喜欢你,是真的喜欢你,你有任何难处苦楚其实都可以告诉朕的,只要你开口,朕都信你,朕都愿意给你。”
允帝并不知道屠灵究竟想要什么,她藏得那么深,好似无欲无求,但他总有种隐隐的直觉,她平静的外表下实则暗涛汹涌,但他并不介意,她可以要,甚至可以要很多东西,能给的他都愿意给。
权利?地位?荣华富贵?他都可以双手捧到她面前,但他就是不确定,那些是不是她真心想要的,她不说,他如何知道?
他只知道,她掩在一袭漆黑斗篷里,抚着星算盘,万事都波澜不惊,但他感受不到……她开心的气息。
她是不开心的,日日夜夜都不开心,他无来由地笃定,很早之前就开始笃定了。
“明明花一样的小姑娘,为什么满身枯槁之气?你到底是有什么不能和朕说的,朕要怎样才能让你发自心底地笑一笑呢?”
隔着帘幔,允帝的那只手,到底停在半空,他垂眸,她仰首,四目相对,月光如水。
屠灵忽然就很想笑,而她也的确笑了出来:“陛下,有时候,其实我还挺羡慕,你身上的……孩子气。”
允帝瞪了屠灵半晌,不知怎么,心弦一松,也跟着摇头一笑,他伸回手,转身揉了揉脸,揉到眼眶微微泛红,单纯澄净的小奶狗一样。
“夜深了,你睡吧……你就当朕喝醉了吧。”
等到那道身影渐渐远去,彻底消失在长殿尽头后,屠灵的身子才不易察觉地一软,眸光也凉了下来。
夜风那样寂寥,敲打着她的心扉,她头一回觉得允帝很可怜,也觉得自己很可怜。
假意或真心,谁人分辨不出?
她埋下头来,长发拥着她纤秀单薄的身子,她在被中溢出无人知晓的一叹。
“你不用给我什么,等到兵戎相见的那一天,把命给我就行了,可其实,我也不是那么想要,你真不该……是他的儿子。”
三十四
执刑前一天,易衡去了一趟莫府,一是往灵堂拜祭芊芊,二是向莫大人提出一个请求。
“可不可以……再多给我两日,我始终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,我不想草草结案,放过了真正的凶徒,也对不起芊芊的在天之灵。”
棺椁前,莫大人喝得酩酊大醉,烂泥一样地瘫在地上,却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,猛地睁大双眼,精光迸射,一跃而起,踉踉跄跄地一把揪住易衡的衣领。
“不想草草结案?抓真正的凶徒?明明证据确凿,你还有什么好查的?你就是被那妖女迷昏了头,你这样不辨是非才叫对不起芊芊!”
酒味弥漫,灵堂萧瑟,易衡涨红了脸,一身官服凌乱不堪,“不,不是的……”
他挣开莫大人,伸手去搀扶他,以痛彻的声音道:“你我挚交多年,你难道还不信我吗?人命何其宝贵,我绝不会姑息养奸的,我只是想再查清楚一点……”
“没什么好查的,就是那个妖女害死了芊芊!”莫大人一把甩开易衡,扑到棺材前,眼泪大颗大颗落下:“你走吧,让我一个人安安静静地……送送我妹子。”
拂袖间,酒水飞溅而出,洒在棺中人苍白的脖颈上,浸湿了那被银针刺过的伤口,易衡上前来时,那伤口已一点点发生变化,在棺材中微微泛出淡蓝色。
易衡眼皮一动,还想再瞧清楚时,莫大人已将他往外推了:“你走吧,等明日那凶手人头落地,你再来拜祭芊芊吧!”
屋外狂风乱作,易府门前两个白灯笼摇晃不停,天地间昏沉一片。
与此同时的伽兰殿,地下密室中,长渠山一行人围坐桌前,面色凝重,烛火摇曳下,为首的几位师兄弟倏然站起,齐齐看向首座上的屠灵。
“主上,除了劫法场别无他路了,明日我们杀将出去,将珑哥儿带回长渠山,待到他日兵临城下时,珑哥儿再来助主上一臂之力,共赴大业,主上意下如何?”
整整一夜,易衡坐在布满卷宗的案几前,一刻也未合眼过,夜风袭过窗棂,呜咽如泣。
他不停地翻阅着,不停地比对着,不停地在脑中逡巡着……有什么隐隐显露,只差那一根线将它串起了,他眼皮跳动不止,随手抓过桌上酒壶,仰头一饮而下。
烈酒过喉,冲散那涌来倦意,他动作不停,身子微微颤动着,在这独自一人的深夜中,耳边忽然响起很久以前,有个坐在树下的小姑娘,轻轻拉他衣袖对他道,莲子一点也不苦,只要是你剥给我吃的,什么都甘之如饴……
天方既白,远处钟声响起,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,易衡猛然站起,俊秀的一张脸苍白如雪,脑袋一阵眩晕。
他堪堪撑住身子,那桌上的酒壶便不小心被撞洒了,飞溅的酒水落在他腰间衣上,他低头扶住酒壶,目光倏然一动,瞥见一抹浅蓝色,不偏不倚,正在腰间——
那里挂着一个木葫芦,是曾经的奉婵公主所赠,此刻在酒水的浸染下,渐渐显现出蓝迹,空气中还飘出一股异香。
有什么刹那闪过脑中,电光火石间,易衡福至心灵,陡然抓起那个吊坠,犹如醍醐灌顶,彻底明白过来!
虎笼、银针、异香、伤口、蓝迹……一切都一切终于串起来了,他不及多想,激动地高声道:“快,快给我备马,去刑场!”
刑场之上,冷风呼啸,栅栏高高围起,见证着一场特殊的处决,不仅文武百官俱临场观刑,允帝与公主、国师也分列首位,各自神情不一。
屠灵裹在漆黑斗篷中,寒风掠过她的发梢,她盯着刑台上的初珑,眼里一片幽深。
刽子手磨好的刀早已举起,光芒凛冽,暗处看不见的一群人也早已蓄势待发,只等判签落下的那一刻,袭入刑场劫人,杀他个措手不及。
所有人都屏住呼吸,静观着,等待着,却是判签高高抛入半空,尘土卷起,监斩官话音还未落,长渠山众人刚要现身之际——
一匹骏马掠入刑场,马上之人官服鲜艳,手中高举一物,俊秀白皙的面庞迎着猎猎大风,一声喝道:“等等,真凶不是他,真凶另有其人!”
三十五
初珑一直想不明白自己的暗器是如何流露出去的,易衡也始终不得其解,他们都忽略了一件事,那就是并非伪造,也并非窃取,而是根本就有人捡了现成的。
那个人不是别人,正是奉婵公主。
易衡的猜测并不是毫无来由的,他在公主殿中见过她的“百宝库”,知晓她一向爱乔装易服,收集些稀奇古怪的东西。
那日虎笼之中,初珑出手相救,飞射的银针打在白虎身上,定叫她事后顺手收了起来。
她当时或许只是图一时新鲜,却没有想到,日后可以利用起来,作为陷害他人的“凶器”。
“驸马你在胡说些什么,仅凭这个就能怀疑我吗?”
高台之上,当着文武百官的面,奉婵公主一张脸红白不定,呼吸微微紊乱。
易衡昂首面向众人,衣袂飞扬:“这些,当然不够。”他指尖一挑,扯下腰间的木葫芦,高高举起,“若再加上这个呢?”
盯紧奉婵公主的眼眸,易衡一字一句道:“这是公主曾经亲自送与臣的,公主可还认得?”
真正的玄机不在这个吊坠,而在它身上熏染的一味特殊香料,整个宫中只有公主那有的,佛叶莲香。
奉婵公主可能做梦也想不到,百密一疏中,正是这异香暴露了她。
曾经在虎笼里,易衡就是因为这异香逃过一劫,那白虎经过驯化,日日受此香浸染,当时初珑的银针射入它体内,便也沾上了这异香。
沾了佛叶莲香的银针杀了莫芊芊,也在她的伤口处留下了余香,易衡本来是不会发现这细微的地方,但偏偏老天助他,在灵堂之中,莫大人与他争执间,酒水不慎洒入棺中,落在了尸体的脖颈上,那伤口处瞬间泛出淡蓝色,与易衡后来撞倒酒壶,酒水洒在腰间木葫芦上,呈现出来的变化一模一样。
他直到这时才福至心灵,恍然大悟,只怕这香料特殊,遇到酒水就会变色。
“臣已让大理寺将证物提来,现下就在臣手中密封的木匣里,银针上绝未动过手脚,只需一壶酒,就可当场验个明白,公主可愿一瞧到底?”
掷地有声的话语中,满场哗然,奉婵公主的脸色更是刹那煞白,她双唇微颤着,还想再辩解,却是允帝挥挥手,命人呈上酒水,当着文武百官的面,银针与木葫芦分别浸入两杯酒中,几乎在瞬间,两杯酒于众目睽睽之下,同时现出蓝迹,所有人惊呼出声,奉婵公主的身子也跟着一颤,彻底颓然下去。
至此,一切大白。
易衡余光一瞥,叫住一个正要从刑场悄悄离开的宫女:“你去哪儿,想去销毁剩下的‘证据’吗?”
那宫女腿一哆嗦,连忙跪下,在全场的目光中吓得不成样子,正是奉婵公主的贴身丫鬟。
易衡早有料到,俊秀的脸庞扬唇一笑,昂首定定望向允帝:“若臣未猜错,公主宫中,一定还藏着那剩余的银针,臣恳请皇上下旨即刻前去搜查……”
这话一出,奉婵一张脸彻底没了血色,允帝也不知是松了口气,还是别有滋味,他看着易衡,又扭头望了眼屠灵,终是复杂地一抬手:“派人去搜!”
一片喧杂中,易衡难掩胸膛起伏,隔着高台,与那袭漆黑斗篷遥遥相视,飞尘扑簌,仿佛周遭都已不存在,天地间只剩他和她。
她长睫微颤,湛黑的一双眸中有微光闪烁,虽不发一言,但有些东西,已在彼此的眼神中静静交融。
浮生万物,他懂,她懂,足矣。
三十六
城郊风声飒飒,屠灵站在黄昏中,送易衡远去。
案子告结,公主被罚去栖霞山的尼姑庵,带发修行,替芊芊吃斋念佛,为她超度三年,而莫大人则在这时请旨,扶棺还乡,让亡妹尸骨归于故土,易衡也同时站了出来,他破案有功,本该受到嘉善,却不要任何赏赐,只想陪莫大人一同还乡,处理完芊芊的后事,再一起返回朝堂。
这是他心中有愧,不管怎么样芊芊的杀身之祸都因他而起,他非得亲自去一趟不可。
城郊处,屠灵望着易衡,语气轻缓:“你与莫大人交情甚笃,你的心意我也能体会,你放心去吧,有你一路相伴,莫大人也能得许多慰藉。”
她声音不大,耳尖的莫大人却听到了,一时牵马过来,眼眶有些微微泛红:“国师,此前多有误会,还望你……”
屠灵摇摇头,温和打断:“既已真相大白,过往何须多言,莫大人节哀顺变,保重身体才是。”
莫大人心头一热,重重点头后,又牵马离去,体贴地为他二人留下独处的时光。
暮色四合中,易衡脱了一身正气凛然的官服,站在屠灵面前,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少年。
他脸色绯红着,忽然握住她的手,情难自已:“你,你等我回来,回来后我就去找陛下,我绝不会娶公主的,我心里只有……”
“我明白。”屠灵淡淡一笑,也回握住了那双修长白皙的手,“一横哥哥。”
再次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,易衡比谁都要开心,他身上染了层金边,在夕阳中衣袂飞扬,俊秀白皙的脸庞发光一般。
屠灵却长睫微颤,忽地随口道:“对了,你的家主令箭带在身上吗?”
易衡道:“带着呢,怎么了?”
屠灵笑了笑:“没什么,带着就好,这令箭至关重要,你可千万收好了。”
“嗯!”易衡重声应下,握住屠灵的手又紧了紧:“那我去了,莫大人该等急了。”
他依依不舍,且行且回头,却在对上她夕阳中那双湛黑的眸时,心间一动,忽而几步折回,双臂一把抱起她,还不待她惊呼,已低头在她额上深深一吻。
风掠四野,他们的身影交叠着,他是第一次抛去士大夫的沉稳,做出这样浓烈的举动,她在他怀中轻颤着,承受他灼热的一吻,有叹声溢出他的唇齿:“屠灵,我的屠灵,我真想把你变小了,揣在怀里,一起带走……”
高高的山坡之上,一道颀长俊挺的身影站在树下,静静注视着这一幕,良久,自嘲一笑。
“你是皇上又怎么样,她喜欢谁,不喜欢谁,你一点法子也没有……”
他的呢喃散在风中,闭了闭眼眸,再睁开时,寥落拂袖,携暗卫转身而去。
一步一步,来得悄然,去得无声,像夕阳中一片寂寂飞絮。
马车启程,扬尘远去,屠灵静立斜阳,不知过了多久,初珑才从暗处走到她身边,为她罩上一件披风,遮挡四野寒风。
未了,少年有些迟疑,到底开口道:“主人,易家的兵马,您当真要弃而不用吗?您向易侍郎要家主令箭,他一定会给的……”
屠灵摇了摇头,目光仍望着远方:“若真这样做了,他手上就沾了鲜血,那比杀了他还要难受,只要他带走令箭,攻城之日,易家的兵马不搅进来,不去助皇上一臂之力,已算帮了我们大忙,其他的,我心中都有数……”
初珑默了默,也跟着遥望远方,长长一叹:“这样说来,易侍郎走得还真是时候。”
“是啊,我此前还一直愁没借口支走他,避过硝烟战火,岂知他自己主动请旨,陪莫大人扶棺返乡,这冥冥之中,老天爷也算仁慈了一回……”
屠灵裹了裹斗篷,夕阳洒在她脸上,她眼神幽远绵长:“走了好,走得越远越好,我但愿他除夕之前,都不要回来。”
除夕之日,八方侯王武将都将来贺,依惯例兵马留在城池封地,宫宴之上,正是一网打尽,夺权扣人,改朝换代的最好时机。
“这个新年,我可盼望了太久太久……”那张苍白的脸低喃着,伸手握住虚空中看不见的凉风,笑容转瞬即逝,寒如冰霜。
杀戮她来造,开春之时,他回来便是,她给他最想要的太平盛世。
她不当国师了,不做首领了,完成使命,纷纷扰扰再不去管,只牵住他的手,青山绿水,做彼此的一横一竖。
三十七
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,马车行驶在山道上,易衡挑开窗帘,冷风迎面袭来。
“不知不觉,就到年关了呢,真快啊……”
车内暖烟缭绕,他坐了回去,见莫大人倚在里边睡得正香,梦里忘却烦忧,不由失笑摇头,又翻看起手边书卷。
那些都是芊芊的遗物,生前整理好的笔记史载,他闲来无事,已经看了大半,这日又翻来一卷,修长的指尖挑过一页,却是目光一凛,呼吸渐渐急促起来。
娟秀的字迹誊抄了一段前朝逸事,几处关键的地方还以朱红勾勒出来,寻常人可能读来无异,但易衡一眼就能瞧出其中透露的关键信息,那是芊芊生前的发现,是她想要告诉他,而没有来得及告诉他的东西!
前朝有一位官家夫人,出生世家,喜好种竹,宁可食无肉,不可居无竹。她与几位名门子弟一起长大,其中就有当年的易家少将,易衡的爷爷,他对这位蕙质兰心的世妹情有独钟,她却嫁给了他的另一位好友,后来的当朝宰相。
年轻的相爷风度翩翩,与娇妻琴瑟和鸣,甚为恩爱,为讨夫人欢喜,还在府中种下一片竹林,一时传为佳话。
这些史载中细碎的片段被芊芊搜集起来,誊抄在了一起,几处关键的地方还以朱红勾勒:
生于夏末、六月二十九、雅号竹娘、丞相府、司徒氏、长女贵为后……
易衡越看手越颤,一颗心惊骇万分,似有墨浪滔天,让他身子一阵阵的发冷。
无数对话闪现在他脑海中,一切的一切都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——
“阿竹,是你来看我了吗……”
“今天是你的生辰,我想骑马去西郊给你采花戴,就像我们从前一样……”
“我这些年日日夜夜都在悔恨,我怕进了棺材里都得不到你的原谅,我永远忘不了那一日,你从城楼上……”
……
他叫她阿竹,不是因为她名姓里含了“竹”字,而是因为她一生爱竹,这是她的雅号啊,只有身边亲昵的人才这样称她,他们从一开始就找错了方向,难怪寻遍史载,也不觅踪迹。
而那一声声,一句句,此刻终于串了起来,勾勒出一副前朝的悲鸣史图。
易衡终于知道爷爷那未完的后半句是什么了,从城楼上……从城楼上坠而身亡,抱着自己刚出生的外孙,前朝太后的遗腹子,倒在了谋逆者的兵马脚下。
萧萧风寒,掠开窗帘,飞雪袭入,将易衡一下惊醒,冷彻心底。
他捧着芊芊生前留下的笔记,浑身剧颤,失了魂般,嘴中翻来覆去道:“我知道、我知道她是谁了!屠灵,屠灵,司徒灵,难怪,难怪……”
莫大人迷迷糊糊睁开眼,只看见易衡脸色惨白,眼中泪光闪烁,情绪从未有过的激动。
“怎么了,你这是怎么了?”
莫大人一下坐起,清醒过来,凑近易衡,易衡却仍陷在巨大的震骇中,肩头抖个不停。
他耳边骤然响起出发之前,屠灵握住他的手,状似不经意问他的一句:“对了,你的家主令箭带在身上吗?”
如一记闪电划过脑海,易衡呼吸一窒,在电光火石间洞悉了什么,他一个激灵,猛地扣住凑上前的莫大人,疾声嘶哑:
“不好,快回去,车马快回去!”
三十八
临近除夕盛宴,宫中上下忙碌起来,一片喜气洋洋中,却总隐隐透着挥之不去的萧瑟肃杀。
允帝觉得,大概是自己心有所爱,却求而不得,哀伤从骨头里渗出。
漫天飞雪中,他去过许多回伽兰殿,有时远远望上一眼,有时进去,轻轻坐在她身旁。
大多是无话找话说,问她殿中可还缺些什么,新岁想要置办些什么,宫宴上想要喝什么样的酒,看什么样的烟花……他都觉得自己在她面前,幼稚得不像一个君王了,难怪她说他孩子气,当真没说错。
可他那样盼着她的回应,即便她抚着星算盘,头也不抬,每一次都说随意,他也是欣喜的,为她这淡淡的两个字欣喜。
这一次,他又走过风雪,踏入伽兰殿,搜肠刮肚,带着新的“名头”,小心翼翼地开口。
“你曾经幽居谷中,那里还有你什么亲人挚友吗,除夕你想和他们团聚吗?朕都可以召他们入宫来陪你的……”
问完后他抬眼看她,以为又会是“随意”二字的回答,但却没想到,她抚星算盘的手一顿,竟破天荒抬起头来,雪白的一张脸定定地望着他。
“我没有亲人了,我的亲人都已经过世了。”
殿中静了半晌,允帝第一次觉得手足无措:“对,对不起,朕不知道……”
“陛下是应该跟我说声对不起。”
那袭漆黑斗篷轻轻打断他,漂亮的眸子认真地看着他,风雪灌入殿中,长明烛忽而一晃。
允帝一怔,面皮发烫,又有些忍不住笑了:“你还真是……不一般的耿直啊,寻常人这时候,其实都会说没关系的……”
屠灵也跟着笑了,抱起星算盘,看着虚空,呵出一口白气:“其实,我还有一个小侄子,尚存于世……但也不算真正活着。”
她语气飘忽古怪,允帝不由就被牵引住,入神地望着她。
“他从高处摔下过,人人都以为他死了,可他没有死透,被救了过来,但也没有活得很好。”
“他吊着一口气,年年岁岁地捱着,用各种你想象不到的残忍法子续命,他自己其实不愿意活了的,可他必须得活……总有人活着,不仅仅是为了自己。”
“他每次见到我都说,小姨我好疼,你抱抱我,我疼得快受不了了……”
“可我都不敢抱,我怕一抱,他的骨头就碎了,我也不敢在他面前落泪,因为怕引得他伤心,同我一起落泪。”
“他是不能哭的,哭了的话皮肤就会红肿腐烂,严重起来还会发高烧,又得泡到一堆药水里,疼得死去活来了……”
“我有时候当真想亲手将他掐死,让他好过一些,可我到底没那么善良,我是个坏心肠的小姨,老天爷会惩罚我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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